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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山兄,一代风流

  • 2018-10-01 08:40:50|曲江|0
  9月12日,微信中传来噩耗,沈君山先生于9点50分在台湾去世。微信中说,“他在家人的陪伴下,他安详地离开了,此前曾留过遗嘱,一切从简,不办理公祭,只有家人陪伴。”微信中还特别提到“何教授是沈博士(台湾人喜欢称沈君山为博士)多年的挚友,也希望您一定要保重好身体。”的确,在大陆,能称得上沈先生挚友的大概只有两人,聂卫平先生和我。对于沈先生的离去,虽然早有思想准备,但仍然从内心里十分悲切,主动提出再占《围棋天地》一点版面,表达对沈先生的怀念,考虑到这是怀念沈先生的绝笔,增加了一些以前写过的内容。
  相识恨晚
  沈君山先生集学者,才子,政坛高手于一身,海外华人中,无人不知沈君山。我出国不久,就听到了沈君山的大名。1981年的一次国际会议,使我有幸邂逅了沈君山。当时我在英国皇家爱丁堡天文台进修,第二届亚太地区天文学大会要在印度尼西亚的万隆召开。万隆在中国人心中是一个圣地,周恩来总理倡导的亚太会议的发祥地。当时的印尼和中国还没有恢复外交关系,申请参加会议很困难。最后由国际天文学会出面,我才从印尼驻伦敦大使馆得到签证。到达印尼后才知道,我是双方1968年断交后第一位拿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入境的。当时的印尼排华势力猖狂,华人在那里不许出报纸,不许办学校,甚至街上不许出现一个中国字,包括中国饭馆和商店。我在印尼访问了两周。优美的自然环境,腐败透顶的社会风气,华人不时吐露的海外流浪儿的感受,使我百感交集。学术交流之外,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沈君山,沈先生率领了一个台湾的天文代表团参加会议。当时中国在国际天文学会的代表地位还没确定,双方初次见面都很谨慎。初见的沈君山,一表人才,谈吐风雅,不愧为台湾的四大公子之一。我告诉沈先生,这次是从英国过来,不是大陆的正式代表。但似乎沈先生仍有戒心,因此在整个会议期间,彼此客客气气,个人爱好等完全没有谈及。当然也没有扯到围棋。
  第一次与沈先生谈及围棋是在次年,第15届国际天文学大会于1982年在希腊的帕提斯召开。在这次大会上,正式接纳中国为国际天文学会会员。当时的入会模式颇得两岸天文学界同行的欣赏。双方的名义分别是中国天文学会(南京)和中国天文学会(台北)。可以说,我们是最早提出的“九二共识”,并付出了实践。会议期间两岸天文学家谈笑风生。沈先生告诉我,他是一个围棋迷,并且已经和王汝南在瑞士交过手了。
  我第一次到访台湾是1995年。那时是应台湾清华大学校长沈君山的邀请,作为大陆天文代表团的一员到访。当晚即与沈先生挑灯夜战,一盘棋从晚饭后,一直下到凌晨1点,经常输给沈先生的我,那盘棋居然赢了,而且有清华大学物理系蒋亨进教授在旁作证。这给了我杨眉吐气的机会,于是乎,到处去吹。沈先生问我,怎么华以刚八段访问台湾都知道你赢棋了。我告诉他,这是根据你的名言“赢棋就吹,输棋就赖”。
  我和沈先生几乎是年年见面,一年甚至见几次。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。沈先生在美国的大学执教十几年,回台湾后,先任台湾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,后升任清华大学校长。一次,谈及他主政的政绩之一,是把清华大学里的党派组织全部驱逐出门,这使我十分惊讶。堂堂的台湾四大公子之一,怎么反起了国民党,国民党员竟带头反党。他告诉我,他从来就不是国民党。
  尧舜杯与世界冠军
  世界华人业余围棋有一项联谊赛,叫做尧舜杯。它起始于1990年,每两年举办一届。这项赛事最早是由聂卫平和我联合倡议的,因为我们都是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的理事,搞这样一个活动可以促进华人之间的文化交流。古人认为“尧造围棋,以教子丹朱”,“舜以子商均愚,故作围棋以教之”,故我们用尧舜杯命名之。尧舜杯的建议立即得到了中国棋院的响应,由中国建筑工程总公司赞助。
在第三届尧舜杯上,沈先生获得冠军,本人向他颁奖
  参加尧舜杯的人员都是世界各地的华人业余棋手,国内的是部分知名围棋爱好者。首届赛事于1990年在北京的樱花宾馆举行。吴清源先生,应昌期先生等都应邀光临。林则文先生获得冠军。林先生是林则徐的后裔,其父移居日本,曾任日本华侨协会会长。林先生为人谦虚,酷爱围棋,获得冠军后非常激动。从此经常来国内下期,尧舜杯更是每届必参加。
  沈先生对尧舜杯早就想一试身手,但一直等到第三届才拨冗参加。参加尧舜杯的几位高手水平相当,谁也没有绝对优势。沈先生一上来也是一路顺风,但紧要关头又被新加坡的一员小将砍了一刀。眼看冠军又是无望,就在这时,清华大学的许纯儒教授表现神勇,也回敬了这员小将一刀。这一刀至关重大,小分算来,刚好沈先生夺冠,而且是堂堂正正的世界冠军。比赛中,我和沈先生也下过一盘棋。本来有赢棋的机会,但我不懂2路的两面扳能延长一气,被沈先生卖了个破绽不走。我也不去紧气,在其它方面到处忍让,等沈先生回来收气,方知是中了计。
正在同沈先生紧张对弈
  最后一届尧舜杯是在泰国举办的。在这届赛会上,出现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。主办方邀请沈先生致辞,无意地用了中华民国围棋协会理事长的头衔。大陆方面,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的秘书长借此大做文章,讲了一些过分的话。其实,主办方并非是有意的。此事引的沈先生很不高兴,专门到我房间发了一通牢骚。我们这位狐假虎威的秘书长,不久就因贪腐问题被双规。这届尧舜杯之后,沈先生就萌生了另起炉灶的念头。
  炎黄杯开张
  沈先生鼓动他的朋友金庸,林海峰和聂卫平,一起发起从搞一个世界华人的围棋比赛,取名炎黄杯。发起人来头甚大,可谓四大金刚。很快,炎黄杯筹备工作落实,首届炎黄杯于1999年在云南的大理举行。四大发起人悉数到场,盛况空前。不过,最引人眼球的不是围棋赛,而是金庸的到场,大家争先恐后地请他签名和合影,大理市长还专门给他颁发了荣誉市民称号。令人惊讶的是,金庸写了那么多以大理为背景的故事,但他本人从未到过大理,这是第一次。金庸这次到访还有一个小插曲,接待人员突然找我,大吐苦水,他们辛辛苦苦竭尽全力地招待,金庸夫人仍然不满意,令他们大为不解。我告诉他们,大凡名人都很难伺候,名人的老婆就更难伺候。类似的故事还发生在西安,第六届炎黄杯于2004年在那里举行。沈先生那时已经是中风后,行动有些不便。接待方用了一辆夏利车接待他。夏利是天津汽车厂生产的经济小型车。当天晚上,沈先生就找我发了一通无名火。我立即意识到沈先生发火的原因,当即向组委会反映,不仅给沈先生配了一辆高级轿车,而且祭奠皇帝陵的仪式都把他放在首席。此后再也没见沈先生发火。
  炎黄杯被沈先生办火了,我提倡的尧舜杯却慢慢熄了火。尧舜杯的赞助方是中国建筑工程总公司,总经理马挺贵先生热爱围棋,也是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的理事,因此由他出面,公司慷慨解囊。后来,马先生退休了,新领导对此不再有兴趣。加之我在围棋上花的时间已经过多了,无暇再组织,因此尧舜杯共举办了5届,便没有再接续下去。
  炎黄杯受到了华人围棋界的普遍欢迎。沈先生进一步建议,成立全世界的华人围棋组织。当时正值两岸关系紧张,李登辉的两国论十分猖狂,原本主席人选由大陆产生,但考虑到华人围棋是以两岸棋手为主,也许会有一些不便。正在犹豫之际,泰国的蔡绪锋先生挺身而出,想筹建了世界华人围棋协会,把总部设在曼谷。关于主席的人选,沈先生的意见很重要,但他始终不明确表态,对候选人总是不十分满意,让我们很费了一番周折。我在其中,多方协商,征求沈先生的意见。好在大陆方面,当时的中国棋院院长,中国围棋协会主席陈祖德先生十分大度,为了顾全大局,同意出面做副主席。而把沈先生安排为名誉主席,名誉主席还包括吴清源等人。这样的布局,各方面都得到了认可。到了2003年,趁第五届炎黄杯在曼谷举行之际,世界华人围棋协会成立。正式名称为世界华人围棋联盟。英文是World Chinese Wei Qi Federation。最近,我无意中看到了一份当年世界华人围棋联合会成立大会的秩序册。其中,把沈先生的头衔改为名誉副主席,并加了头像。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这件事情,我之所以要写出来,是为了恢复历史的真实面目。沈先生现已作古,陈祖德先生也已不在。否则的话,必然是尘封百年。
  步入老年
  人总是要走过一生的,有人走得快些,有人走得慢些。1999年,对沈先生来说是乐极生悲。我们在中甸(现改名香格里拉)游玩之后,又到了虎跳峡,再返回大理,一路上饱览了大山,大川,大海(洱海),领略了各种风土人情。从丽江到中甸,必须乘汽车爬行在海拔3千米的高原上,路上又渴又饿,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藏民开的饭馆,我们吃了一顿牛干巴。所谓牛干巴,即晾晒得半湿半干的牛肉。吃时切成薄片用油炸熟,什么佐料都不放,只是配上大量的红辣椒一起炸就可以了。端上来一吃,我们都感到鲜美无比。沈先生说,比美国的牛排都好吃。和我们一道去的云南对外文化交流协会的小周说,这是耗牛干巴,比普通的牛干巴更好。
  沈先生回到昆明,又急忙返回台湾,没想到回台湾就病倒了。发病时正值周末,在医院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,就这样由脑血栓引起中风。对于沈先生的中风,我有一层深深的内疚。实际上我们在中甸时,已经发现沈先生过度疲劳。记得去参观一个喇嘛寺时,不太高的台阶,沈先生只爬了几阶就实在爬不动了。我当时只想是高山反应,一点也没有多想。十来天的时间,马不停蹄地玩了整个滇西。到了昆明,又应酬,又下夜棋,没有得到一点休息。
  中风对人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。沈先生在其出版的“浮生三记”一书中写道:“朝如青丝暮成雪,再也不能完全复原,永远成了弱势族群的一员,心理的起落,从过去能做今后却不能做了的无奈郁结,到选能做的尽量去做,跛着腿站起来再度出发,心情起伏,另是一番经历”。我曾经在北京帮沈先生联系住院,住在301医院高干病房,才知道中风的康复是很困难的。
  才气过人
  沈先生的才气表现在多方面。在两岸的交往中,他做了许多的破冰之举。由于两岸多年隔绝,刚开始学术交流时,使用的名词都不一样,同一个英文词,往往有两种译法,需要统一起来,最先执行的学科是天文学。大陆的提法是名词“统一”,沈先生将之改为名词“一致化”。这样一来,台湾当局便容易接受,这一提法很快在各个学科推广。
  在政治交往中,沈先生更是广交朋友,经常见大陆的各级高官,包括四次会见江泽民。他本人是主张两岸统一的,但他将一国两制的提法改为一国两治,各自治理自己的地盘,这和目前倡导的九二共识精神完全一致。在改革开放的这些年中,沈先生成了在大陆各界都能接受的第一红人。
  在我和沈先生几十年的交往中,深感其才华横溢,风流倜傥。我曾六次访问台湾,结交了许多天文界和围棋界的朋友,但真的能促膝谈心的,只有沈先生一人。最后一次见到沈先生,是2005年底,中国棋院院长王汝南率围棋代表团访台,我和王汝南等棋友到台北的荣总医院去看望他。沈先生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,但深情依然,送给我们他近期的著作。
  每年年末,我们都互寄贺年片,相互慰问和吹捧几句。2006年,沈先生附了一封长信,其中写到:“第二次中风后,我半瘫的情形更严重了,日常起居都要人照顾,出门必须轮椅,练习走路只是做运动不具功能性,走路后晚饭前,看看书或写写东西,晚饭后看T.V.,或上网打桥牌。再做一次复键,10 P.M. 睡觉。因出门麻烦,平均我一周只去办公室一次,上台北两周一次。如此困居在清华,大概从前全世界跑太多了,老天爷要平均一下。 虽然生活不方便,但对于一个二度中风的人,应该算相对健康。想想67岁以前老天对我的厚遇,也心平气和,没有什么可以怨天尤人的了。   君山  2006年12月13日”
  后来,在扬州开两岸天文学会以时,台湾的天文学家孙维新(现任台中科技馆馆长)告诉我,沈先生非常喜欢江南一带的甜食,我专门请他带去一盒扬州的名点。此后不久,沈先生第3次中风,成了植物人。等到2011年我访问台湾时,实在不忍心再到病榻前去面见这样的老友了。
与中国棋院院长王汝南一起探望在病榻上的沈先生
  一代风流
 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调侃过沈先生,说的是一位大善人总想长寿,请了一位算命先生算算他还能活几年,算命先生问他抽烟吗?答曰:否。问他喝酒吗?答曰:否。问他吃喝玩乐吗?答曰:否。问他搞女人吗?答曰:否。于是算命先生说:你这种人活着有何意思,还不如早点死了。如果沈先生请这位算命先生算一算,算命先生肯定说应该长寿。
  大凡才子,必然风流。沈先生的原配夫人,我没有见过,但沈先生的小姨子,当时已过中年,仍然是美人胚子。可以想见,沈先生的夫人也绝非一般。沈先生的这位一担挑是一位天文学家,和我关系甚好。沈先生的原配夫人由于不满沈先生的风流,不仅和他离婚,而且嫁给了他的朋友。
  沈先生任职台湾清华大学多年,清华大学在新竹,校园风景很好,有山有水。学生们将一座小山称为沈君山,山下的小湖称为因梦湖,胡因梦是沈先生追逐的台湾女明星。沈先生告诉我,他有多位女朋友,很多不便说出,只告诉我了纪政女士。纪政是台湾的女飞人,当年曾创造百米亚洲记录。沈先生在北京治病时,都是纪政前来看望。我们后来访问台湾时,也是纪政女士代表沈先生请大家吃饭。
  2016年岁末,我曾写了一首诗,作为我遥远的深深祝福。诗中第一句指两岸关系,第二句指在文革期间我开始学下围棋。千岛指印度尼西亚,五洲一起多次开天文会议。我们经常对弈,唯在黄山和台湾印象深刻。
  君山兄留步
  岁月蹉跎起纷争
  斗罢权人背弈经
  千岛逢君风流面
  五洲共仰北斗星
  黄山论剑刀锋钝
  宝岛熬战偶见功
  阎爷似有召君意
  人间永飘黑白风
            壬辰年岁末于北京
  (本文作者:中国大学生围棋协会主席 北京师范大学天文系教授 何香涛)